04.21.25: 自动运营的生意

或许特斯拉老员工可能还记得几年前的光景:司机小心翼翼地将刚下线的新车挪到指定位置,空气中弥漫着轮胎摩擦地面的味道和对讲机的嘈杂指令。但现在,他看到的只有一辆辆崭新的电动车,像被无形之手牵引,安静、精准地自行停靠。没有犹豫,没有错误,只有算法驱动下的冷酷效率。人类的角色,从方向盘后的主导者,变成了监控屏幕前的观察者。

这并非孤例。从推荐算法到自动化仓库,智能系统正在悄然接管那些曾经完全由人驱动的环节。这让我们不得不问:这种“自动驾驶”的模式,能否应用于公司运营的核心——那些充斥着沟通、协调、甚至办公室政治的日常决策?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未来的公司,还需要多少“司机”——甚至于,公司这个概念本身,是否需要被重新定义?

要理解 AI 可能带来的颠覆有多深远,我们首先需要回溯“公司”这一组织形式是如何演变成我们今天熟悉的模样的。它的诞生和演化,本身就与技术和制度的变革息息相关。

公司的起源

回顾历史,现代公司并非凭空出现,而是技术、法律与商业需求长期互动塑造的产物。早期合作社的雏形,在中世纪演变为拥有“法人地位”的组织,能够独立于成员存在。

大航海时代是关键的催化剂。荷兰东印度公司等特许贸易巨头,不仅推动了全球贸易,也推动了有限责任可交易股份等核心概念,将高风险的远洋探索转化为可投资的金融工具,这为现代公司聚集资本奠定了基础。

真正的标准化发生在工业革命时期。蒸汽机、铁路等技术突破要求更大规模、更复杂管理的组织。法律随之跟进:英国的《合股公司法》(1844)和《有限责任法》(1855)等关键立法,将法人资格、有限责任、股份制这些现代公司的核心特征普及开来,极大地释放了投资和创业的活力。技术(如蒸汽机)驱动了生产力(工厂),生产力需要资本,而现代公司正是承载大规模资本进行复杂生产的法律与组织载体。这个由技术和法律共同驱动的循环,塑造了我们所熟知的工业时代商业格局。

随后的电力、化工革命催生了更庞大的科层制工业集团和内部专业分工(如研发、营销部门)。而近几十年的信息革命,则通过互联网降低了信息成本和连接成本,催生了更灵活、网络化的组织形态,并由风险投资提供了新的燃料。

每一次技术浪潮都重塑了公司的运作方式和边界。

公司运营的“自动驾驶”

公司是人类社会分工的一个微观缩影。我们习以为常的组织结构是以人类为主视角设计的,传统意义上的公司运营也依赖人为设计的复杂分工。

这里所说的“分工”实际上有两层含义:

  1. 分工是为了协作,而协作就需要“接口”,这就是使得沟通和协调性的工作变得非常重要。
  2. 分工是为了制衡,人类复杂的利益动机,使得公司内的组织结构设计需要帮助权责利对等,而分工是实现这一目标的手段。

以财务部门为例,其核心作用体现在两方面:

  1. 统一语言:将各部门的业务数据转化为标准化的财务指标,建立公司内部通用的沟通体系。专业术语不是为了复杂化,而是为了精确表达经营状况。
  2. 客观制衡:作为中立角色,财务通过统一标准防止部门间的数据博弈。例如在季度末把关收入确认,既确保合规性,也维持内部公平性。

这种“接口 + 制衡”机制,正是公司内部协作的基础架构。

推演下来,公司的前台、中台、后台设计,往往都有类似的功能:设定接口,制衡利益。特别是中后台,很多时候既能通过接口来汇总微观业务,形成宏观判断,又是利益冲突的防火墙和守门员。

对于 AI 而言,这可能是多余的:我们已经看到,它最擅长的就是“转译”数据,汇总信息。类似财务这样的人类接口,其实就是在做类似的工作。多年积累下来的会计准则和监管要求,已经为 AI 准备了大量可以直接利用的规则,帮助 AI 形成对于业务的一致理解,最终在 Agent 的框架下,形成决策。同时,AI 本身没有人类的利益动机,也就无所谓“制衡”。

以供应链为例,传统模式下的库存管理往往是一场复杂的跨部门协调,涉及预测、采购、物流等多个环节,任何细微的偏差都可能导致代价高昂的库存积压或缺货。每个月末,财务团队的灯光都要亮到深夜,他们在 Excel 迷宫中核对数字,试图从滞后的报表中解读业务的脉搏。但 AI 绕过了这层“翻译”。它直接潜入实时交易流、用户点击路径、供应链的每一个节点,寻找人类视觉难以捕捉的模式——比如,一个错误的销售预测,意味着数百万的货物要么积压在深圳的仓库里,要么让焦急等待的客户扑空。而 AI 的动态调整能力,让库存像潮汐一样随市场需求自然涨落,既不留残渣,也不制造干涸。

更深一层,AI 的潜力在于重新定义信息的流动。想象一下市场部和销售部因为 KPI 冲突而互相隐瞒数据,导致决策失准——AI 则基于全局最优,冷酷地打破这些信息孤岛。传统企业中,数据被切割为部门专属的“领地”,财务看报表,市场看用户画像,运营看物流效率。而 AI 将这些数据整合为一个流动的整体,基于业务实质驱动决策。这种“去中介化”的能力,让公司运营从碎片化走向系统化,宛如自动驾驶汽车从感知到决策的无缝衔接。这不仅是效率的提升,更关键的是,它减少了对持续性人类协调和干预的依赖,为实现更高阶的运营自动化(类似于自动驾驶从 L1/L2 向 L3/L4 的跃迁)打开了可能性

然而,这种 AI 驱动的“自动驾驶”并非万能钥匙。不同类型的公司,其核心价值和运营逻辑迥异,对 AI 自动化的接纳程度和实现路径也必然大相径庭。这引出了一个关键问题:哪些公司更容易驶入 AI 自动化的快车道,哪些又会面临独特的挑战?

两类公司,两种命运

借用自动驾驶的等级(L1-L4)概念,我们可以更清晰地理解不同公司在拥抱 AI 自动化运营时的差异。自动驾驶等级越高,意味着系统自主性越强,对人类干预的依赖越低。我们可以将公司大致分为两类:

第一类是追求 L3/L4 级运营自动化的平台型公司,如亚马逊、美团。这些企业处理海量重复性交易,核心竞争力在于效率和规模。AI 在这里可以扮演近乎全权的 Autopilot 角色,接管从供应链优化到定价策略的日常运营。例如,美团的配送系统通过 AI 实时调度骑手,基于交通、订单量和用户偏好动态调整路径,每提升 1% 的效率,就能带来巨大的利润增量。

在这种模式下,AI 不仅是工具,更是运营的核心。人类的角色退居幕后,负责设定战略目标和监控异常,就像 L4 级自动驾驶(系统完全自主,人类仅处理极端异常)汽车的乘客,只需在系统无法处理的极端情况下介入。未来,这些公司的组织结构可能彻底扁平化,传统管理层和部门分工被 AI 的跨职能协调取代,效率达到极致。

这一预测并非过于激进。科技平台型企业已经证明,在技术赋能下,单个员工创造的平均收入远超传统企业。以七大科技巨头(Magificent 7)为例,最新数据显示其员工人均创收约 177 万美元,而标普 500 企业的平均值仅为 34 万美元。这种差距源于科技企业对高价值技术领域和大规模运营的专注,使其在人效比上具有显著优势。

然而,我相信这样的变化并不是一夜之间发生的。过去二十年的互联网、数字化革命,实际上是在竞争、迭代和进化中,逐渐发生的。当我们用“革命”这个词进行叙事的时候,很可能低估了效率演进中缓慢而持续的变革,以及这些变革过程中必然会遇到的内部和外部阻力。从电灯、汽车到现在的 FSD 和 AI,人类社会在技术创新面前整体变现出的是迟疑和滞后,少数的早期采纳者则往往需要面对匮乏的资源和市场。

第二类是其核心价值决定了其自动化水平更接近 L1/L2 的价值驱动型公司。它们依赖创始人注入的独特理念或品牌调性。比如,一家追求独特品味的设计师品牌,其产品不仅是商品,更是一种文化表达。这种“品味”往往涉及人类社会的偏见和分歧,AI 难以完全理解或复制。当客户或合作伙伴对品牌理念产生分歧时,人类必须介入,做出平衡判断。这就像 L2 级自动驾驶(系统处理部分任务,人类需持续监控与介入),系统可以处理很多任务,但驾驶员(即公司决策者)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并随时准备接管。

这就引出了一个反直觉的观察:规模体量更大的平台公司,虽然技术上具备实现 L3/L4 级运营自动化的潜力,但可能面临更大的内部变革阻力;而那些依赖人类判断、更适合 L1/L2 人机协作模式的“小而美”公司,其核心价值的维护本身就限制了自动化向 L3/L4 的深入。那么,AI 对于后者究竟意味着什么?它将如何在这种 L1/L2 的协作模式下,帮助它们在保持“美”的同时实现“自动”?

AI 与“小而美”:边界与协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