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刻银术与 AI:一个温和的未来
这是一个关于技术的故事,但更是一个关于理解与包容的寓言。在规模与标准化主导的时代之后,我们也许终于找到了一种更温和的愿景。
这也是四十岁生日之际,我写给未来的一封信。
2009 年,一座冰岛火山的喷发让东半球航班停摆,我因此误打误撞进入了移动互联网的浪潮。十五年间,我在这场信息网络构建的游戏里换过不同的座位,见证了规模至上的时代,也目睹了它承诺的多样性是如何被吞噬的。
信息传播的成本近乎于零,这让构建一个规模庞大的信息网络变得有利可图。这个时代的从业者,包括我自己在内,把整个青春都花费在寻找让网络规模持续变大这件事上。这是一场资本、智力和体力的多重竞赛,残酷之处在于它根本没有太多获胜者的名额,第二名与惨败别无二致。
对这场竞赛的个人反思,不在于它有多惨烈,而在于它并没有带来一开始所许诺的多样性。过去十几二十年,我们这一代人中比较理想主义的那些,多多少少是受到了蛊惑,前仆后继的跳入这条湍急的河流里,并不知道它将把所有人带到什么地方。
每一个信誓旦旦的定律背后,都还有更大的公理,但我们都太容易在繁花般绽放的现象面前丧失冷静判断,忘记一切运转的根源在于宇宙间看不见的巨手的拨弄。当一切微小在长尾中翻腾涌现的时候,就总有少数最终会长成谁也不认识的庞然巨物。对于生存的底层渴望,让“大”成为最终的宿命,“小”甚至无法归类,无处安放。
“小”并不是“小而美”,“美”只是众多意义的一种。小,多样,意义丰富,才是对互联网难以割舍的乡愁。
第二座山
一年前,我翻到 David Brooks 的《第二座山》。这位纽约时报专栏作家的著作我向来在读,但这本书来得太恰逢其时,仿佛是算法的精心安排。以山为喻,是写人生转折时的常见手法,而 Brooks 比李宗盛看得更远:他不只看到了一座山丘,还看到了第二座。在他的笔下,第一座山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这既不是终点,也不是重新开始。在第二座山上,人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理想主义,挑战时代赋予的主流价值。
正读到书的一半,一位朋友来找我聊职业选择。在餐桌上,我不经意地谈起内心对时代和个人前路的不安。在他眼中,我分明正在第一座山上奋力攀登,这种忧虑来得莫名其妙。今天回想起来,那次晚餐像是一场预言。
Brooks 在书中讲述了许多故事:疾病、事故、婚变甚至战乱,作家本人也经历了亲密关系的破裂。正是这些突如其来的转折,让人切身感受到翻越山丘后的失望、迷惘与孤独,也让人得以望见第二座山的轮廓。
“孤独”这个词,我在青春期就格外钟爱,彼时只是迷恋它的意象与韵律,未曾想到多年后它会从日记深处重返,带着新的含义。孤独症(autism)是一种特殊的人格特质,在人群中占据约 1% 的比例——每个班级中都有这样一个学生。Elon Musk 坦言自己属于这个群体,而剑桥大学的 Simon Baron-Cohen 爵士更进一步,他设计了一份量表,认为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具有这种特质。这不是缺陷或障碍,而是人类认知光谱上的一种多样性。
《雨人》等艺术作品将这种特质浪漫化,让更多人得以理解并产生共鸣。通过这面镜子,我开始理解自己的种种特质:那些痴迷的追求,习以为常的忽略,难以理解的困惑,原来都是这 1% 群体共同的体验。
离开工作后,我开始了一段长假:或在异国漫游,或在家中独处。充裕的时间让自我探索得以深入,日常的细节在慢镜头下清晰可辨。这些零星的片段,就像光谱上的离散点,渐渐连成了一条令人惊讶的轨迹。
刻银术
我意识到,人类的心灵并不真正相通,一个孩童需要后天努力才能习得语言和社交的能力。即便如此,世界上仍有许多的 1% 群体并不与其他人用相同的频谱沟通。网络创造了连接,而连接并不解决沟通中的摩擦、误会和障碍。相反,正因为网络效应创造的巨大规模,连接、互动和交易都变得更加频繁,每个人都被匆忙的推搡到大街上,赤身裸体,惊慌失措,只有那些最大声的占到了便宜。
小说《巴别塔》像是一部寓意更加深刻的《哈利波特》,其中最重要的魔法被称为“刻银术”,通过将不同语言中的对应词汇刻在银条上,捕捉语言深层的、隐含的意义,进而发生巨大的作用。“刻银术”由具备精湛手艺、深谙多种语言妙处的“嚼舌者”刻制在银条上,等待被咒语激活。
比如一块银条上刻有汉字“爆”和英文 burst:
爆,部首是‘火’。右半部分则代表暴力、残忍和动乱。‘暴’字本身也有野性未驯、原始野蛮的意思。雷暴和残暴等词语里都有暴字。而他用英语 burst(爆发)来翻译‘爆’,这是最温和的译法,温和到根本无法翻译出‘爆’的内涵。因此,这个字所有的毁灭之力都被困在了银条里。
这块银条在小说中杀死了一个角色。它告诉我们,翻译中所流失的细微含义会带来危机;而多样性则会互相补充,产生惊人的力量。
AI 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刻银术”:它通晓人类文明所积累的大量语言资料,在极大的跨度上建立关联或分辨细节。只要我们施以合适的咒语(prompt),就能激活伟大的力量。更重要的是,AI 让小众需求的满足变得经济可行——它可以为每个 1% 的群体量身定制专属服务,这在过去的规模经济时代是难以想象的。
就像小说中的嚼舌者通过刻银术捕捉不同语言间的微妙差异,AI 也在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连接和转译人类的多样性:
- 一位患有阅读障碍的学生使用 AI 工具,将复杂的文本转换成更容易理解的形式,比如将抽象概念转化为具象比喻,或者调整文本的排版和节奏。
- 专注于罕见病的医疗 AI 助手能够理解患者的口语化描述,将其转换为专业医学术语,并匹配相关病例。这让每个“1%”的病患群体都能更容易找到适合自己的诊疗方案。
- 非母语作家用 AI 助手探索语言的边界,它不是机械翻译,而是帮助作家在两种语言之间找到独特的表达方式,创造出新的文学可能。
这些应用展示了 AI 作为现代“刻银术”的多面性:它不仅是工具,更是一种理解和转化的媒介,让每个小众群体都能找到自己的表达方式和生存空间。正如《巴别塔》中的银条能够捕捉词语间的微妙差异,AI 也在帮助我们发现和连接人类认知的无限可能。
《巴别塔》中,作家借普莱费尔教授的话说:
在无尽的时光里,翻译始终在推动和平。翻译让沟通成为可能,而沟通又让各国之间的外交、贸易与合作成为可能,从而让所有人都得到财富与繁荣。
如果过去的一个时代,我们的主要工作是在解决连接问题,那么下一个时代,工作的重点就是“翻译”:它不是字面上的意思,而是在连接之上重新阐释,释放由多样的 1% 带来的力量。
1%
这一年对我而言,既是向外探索,也是向内寻求,但最终是向内更多一些。世界真的很大,充满了种种可能性,仅仅是了解这些可能性,就已经让人应接不暇。但一切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可能性,都没法照搬你自己身上。不管有多少奇遇,但在讲故事的时候,总要有一些线索暗中串联,才能听上去足够合理。
历史既是包袱,也是地图。每个人都是他过去经历的总和。无论过去如何背叛,你都没法轻而易举的把它抹除。相反,你还得从中找到继续向前的路线,不管它看上去平淡、凶险还是未知。
时代匆匆向前,并不容许太多思乡怀旧。那些对宏大规模的追求,让我感到越来越陌生,或许对于赚钱来讲,它仍然是最好的故事,但如果把它作为第二座山的目标,令人生疑。
人类的伟大之处,不在于我们能建造多么宏大的工程,而在于我们能容纳多少种不同的存在方式。每一个 1% 的群体,都是人类认知光谱中独特的一抹色彩,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解读和回应这个世界。
探索频道的创始人 John Hendricks 在其自传中提出过服务“25% 人群”的概念,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这个世界上有 25% 的人热衷于科学知识,于是将其定为探索频道要服务的人群。在大众传媒年代,这已经是技术所能承诺的极限愿景。
而 AI 带来的可能性在于:当机器能够理解和转译人类心灵的细微差别,那些曾经被主流叙事忽视的声音,那些在喧嚣中难以被听见的低语,都能找到自己的回声。就像《巴别塔》中的刻银术师们,执着地寻找字词间的微妙关联,我们也在寻找连接彼此心灵的桥梁。
在这条路上,也许我们终将明白:真正的繁荣不在于所有人都变得相同,而在于我们能让每一种不同都绽放出自己的光。这是一个更温和的愿景,不再追逐规模的巅峰,而是在静默处聆听每一个独特的生命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