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多前的某一天，当时我在参与人生第一个创业项目。办公室有人拿出一个白色的圆角塑料方块，一侧伸出金属的 3.5 毫米耳机插孔，而另一侧则挖出一个凹槽。把它插到当时北京还鲜有人用的 iPhone 上，就能用它来刷信用卡。

这个小玩意，就是当时在硅谷名噪一时的 Square，新一代的移动支付工具，利用魔法般神奇的技术，巧妙的利用声波检测的方法，把刷卡产生电磁信号转换成数字信号，并被 iOS 所识别，从而可以完成刷卡支付。

Square 的创始人，正是当时被 Twitter 董事会逐下 Twitter CEO 职位的 Jack Dorsey。在 21 世纪的头十年里，他连续出现在多个知名的社交媒体创始人清单中，而这一次，他却转行做起了支付。

正因为被自己创办的公司赶走，Jack Dorsey 被媒体追捧为是 Steve Jobs 的接班人。的确，他兼具对科技和人文的理解，又经常会做出旁人无法理解的决定。他和 Ev Williams 等人在 Twitter 创业期间的各种纠葛被写作成 Hatching Twitter 一书，可以说是一众互联网公司传记中最特别的一本。

Jack Dorsey 于 1976 年出生在美国中部的密苏里州圣路易市。14 岁起，对物流运输行业中的调度路由（dispatch routing）感兴趣，并动手开发了相关算法。24 岁那天，他搬到了加州的奥克兰，并创办了一家在线调度派遣出租车辆的公司，还尝试过医疗设备网络和「无摩擦服务市场」等创业想法。2000 年 7 月，受到当时的博客网站 LiveJournal 和即时通信软件 AOL Instant Messenger 的影响，他产生了基于实时短讯构建社交网络的想法，这就是后来的 Twitter。

关于 Twitter 的初创历史，说法纷纭，这也不是本文的重点所在。从 Dorsey 早年的历史来看，难以发掘出他会创办 Square 这样一家金融科技公司的痕迹。我们将把焦点从他身上转向 Square 本身，看看这个白色的小方块是如何起步，又如何一步一步成为一家市值千亿的下一代支付网络平台。

Great Artists Steal

Jack Dorsey 重新遇到了自己过去的老板 Jim McKelvey，两个人在 2009 年试图做一笔交易，McKelvey 打算把自己亲手烧制的玻璃制品以 2000 美元的价格卖给 Dorsey。这时候，问题出现了，Dorsey 没有 2000 美元现金，而只有信用卡，而 McKelvey 又没有 POS 机，无法接受刷卡。

这笔交易失败了。

熟稔网络概念的 Dorsey 从中发现了机会，他在 2011 年的采访中告诉 David Kirkpatrick（The Facebook Effect 的作者）：

Payment is another form of communication, but it’s never been treated as such. It’s never been designed. It’s never felt magical. About 90 percent of Americans carry cards, but almost nobody can accept them. We want to balance that out and just make payments feel amazing.
支付是另一种交流形式，但它从来被如此看待，也从来没有被精心设计过，更是从来没有令人神奇的感觉。大约 90% 的美国人都带着信用卡，但很多商户并不接受信用卡付款。我们想平衡这一点，让支付的体验变得神奇。

Kirkpatrick 显然被这次访谈中的 Dorsey 感染了，他相信，无论是调度车辆，还是发送 140 个字符，还是神奇的支付 2000 美金，都可以抽象的理解为某种信息的流动，某种沟通的机制，某种网络的构建。他在这篇长文的结尾以诗歌般的修辞写道：

For Dorsey, it’s all one big integrated system. Transactions are like traffic. Traffic flows over the beautiful bridge. The bridge is a point on the map. The map is an expression of the scheme, the stream, the grand flow of interactions. And he’s been thinking about this stuff since he was eight.
对于 Dorsey 来说，这些都可以认为是一个大型集成系统。交易就像交通。交通流过美丽的桥。而桥是地图上的一个点。地图是机制、流动和交互的表达。而他从八岁开始就一直在思考这些东西。

我相信这是一种能被广泛接受的畅销书式的叙事逻辑：创始人早年就产生了对某件事情的兴趣，然后在后来的发展中机缘巧合的再次迸发灵感，一举获得成功——这是英雄神话的套路，但能让故事听上去更激动人心。

假定 Square 的故事就是这么开始的：它缘于一次不成功的信用卡交易。借助于 iPhone 在湾区的快速流行，移动计算能力不再成为发展移动支付的限制。Square 巧妙的借用了 iPhone 上的 3.5 毫米音频接口（在最近的 iPhone 上已经不复存在），用极低的成本就做成了一个可以读取磁条卡片的小硬件。公司也因这个硬件的造型是方形而得名。

因为硬件成本极低，这个小方块可以被免费赠送给商户。我一次看到它真正发挥作用，应该是在著名的 Blue Bottle Coffee。在极简主义设计的氛围中，看到这个小东西插在一台白色的 iPad 上，轻轻一刷，就完成了支付。好的科技在最初的时候，的确看上去像是魔术。

亲眼目睹魔术后的惊奇反应，如同现在 YouTube 和 TikTok 上流行的 reaction video，极其容易产生社交传播。Dorsey 参与过 Twitter、Instagram 等产品的冷启动，深知在小圈子里面构筑局部网络效应的重要意义。这种魔术般的体验有效的推动了早期传播，并快速从商户侧走向了消费者侧。

虽然 Dorsey 擅长设计宏大的网络架构，但 Square 的启动策略却是建立在传统的信用卡支付网络基础上的。在美国，几乎人人都随身携带信用卡，但很多小型商户却因为 POS 机昂贵的支付费率而不愿意接受信用卡支付，所以不得不同时携带现金。Square 对于商户而言，不仅仅是一个酷炫的科技产品，而是真正的生意帮手：它硬件免费，每笔刷卡只收取 2.75% + 15 美分的手续费。这比传统的解决方案要便宜许多。

Square 的第一步，是借助已经形成的网络效应，并以降本增效的方式快速占领其中的一边（商户），并不急于开始攻占另一边（消费者）。消费者仍然只需要按照过去的习惯使用信用卡，无需付出任何学习成本；而商户侧则乐于用更低成本的解决方案来服务更多的顾客。

Steve Jobs 曾经引用过毕加索的话说：Good artists copy. Great artists steal. 这句话的后半句我一直没有很好的理解。在这里，我开始有些明白了：伟大的艺术家善于在别人的创作中找到灵感，并分叉出更加伟大的创作。Visa 当然是一家伟大的公司，在互联网并未广泛流行的时代就构建了全球性的支付网络。Square 悄无声息的从 Visa 网络中的一些不起眼的商户开始，提供了一个在上一代技术（信用卡）和下一代技术（智能手机）之间的界面，悄然替换了网络路由中的连接。我们即将看到，这样的替换在长期中将意味着何种价值迁移。

偷盗的艺术，主要在于发现被窃者身上的漏洞。就在 Steve Jobs 发布 iPhong 后 3 年，Dorsey 就意识到计算能力发生了去中心化的转移，进而在这个短暂的时间窗口里完成了偷天换日的任务。Square 先后和 Starbucks 和 Whole Food Market 合作，进入他们的门店以支付解决方案。这些超级商户的加入，成为巨大的品牌背书，让商户网络的成长更加迅速。

在此之后，Square 接连推出了多款硬件和软件和软件以更好的服务商户，并不断拓展商户网络的规模。这个业务形成了公司的 Seller（商户）业务板块。Square 为商户陆续推出了预约管理系统 Appointment、员工薪酬管理的 On-Demand Pay，面向餐饮、零售等行业的定制解决方案等产品，并通过 Square Capital 向商户提供信贷服务。

从一个小小的读卡器开始，Square 逐渐渗透到商户网络上的更多金融服务中。随着服务能力的逐渐增强，Square 近年来开始向中大型商户拓展，覆盖更加广泛的商业网络。

Another Form of Communication

2013 年 10 月 15 日，Square 发布了一款面向消费者的独立应用：Square Cash。这个 app 的功能就是能够在不同的 Cash 用户之间转移现金。这个 app 选用了鲜艳的绿色作为主色调，设计风格简约大胆，与常见的传统金融机构的老派表单式设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种绿色，以及 app 中的种种交互，都让人不由得想到微信一类的即时通讯应用。

这个 app 后来被更名为 Cash App，截止 2020 年底已经拥有 3600 万名月度活跃用户。如果从结果来看，这个增长成绩并不算突出，但在下此结论之前，我们还是应该先来看看 Cash App 的基本逻辑。

Cash App 和 Square 之前向商户提供的支付工具不同，它并不建立在原有的信用卡网络上，而是更类似社交网络或即时通讯，依赖于消费者的通讯录，重新映射出基于熟人关系的一套支付网络。

建立一张网络是困难的。仅仅靠通讯录和好友转账，并不意味着网络效应会快速形成。同年，Google 为了推广自己的支付服务 Google Wallet，也在 Gmail 中增加了向收件人转帐的功能（巧妙的以邮件附件的形式存在，很像在信封中夹带了一张钞票）。可以说，Gmail 通讯录的社交网络价值也已经非常大了，但这项功能并没有带来预期中的爆发式增长。

关键在于：支付作为一种沟通形式，最广泛的存在于消费场景中，就是由消费者（C）支付给商户（B），而消费者和消费者之间的转帐、AA 分账等都是相对低频的行为。这一点和传统的社交网络中也有类似之处，可以认为，商户是网络中的超级节点，如果能够抓住这些超级节点，就能快速建立起网络内连接的密度，从而更容易构建起整个网络。

2015 年，Square 发布了 Cash App for Business，开始面向商户推出 Cash App 服务。在接收付款时，商户需要向 Square 支付 2.75% 的手续费，这个费率比 Square 接收信用卡付款的通道费略高，但仍然显著低于其它的 POS 服务，无需购买额外硬件，非常适合小型商户。为了吸引更多商户，Square 还在 Cash App for Business 提供了各种适合小微企业的金融服务，比如：可以以较低的手续费快速从银行账户中提款（这个简单的服务在很多美国本土的银行那里要花费数天的时间）。

Cash App for Business 是 Cash App 发展路上的重要里程碑。在 Cash App for Business 发布之前，Square 公司从未公布过 Cash App 的用户数据，而在发布后一年的 2016 年，Cash App MAU 达到了 300 万，2017 年 700 万，2018 年 1500 万，2019 年 2400 万，2020 年 3600 万。已经成为和 PayPal 旗下的 Venmo 比肩而立的两大数字钱包平台。

几乎在同期，Square 还收购了外卖服务 Cavier。这个服务加速了商户网络的拓展，也为 Cash App 提供了高频使用场景。在运营了 5 年后，Square 又将这个业务以近 10 倍的价格卖给了 DoorDash，因为后者已经构建了更强大的网络效应，也成为 Cash App 商户网络的重要来源。

出于某些原因，Cash App 的起步并没有借助 Square 已经发展起来的商户网络。Square 从小型商户起家，并逐渐拓展到中大型商户，而 Cash App for Business 的出现，则以更灵活、更低成本的解决方案补充了 Square 在小微商户上的竞争能力。

商户网络的构建，使得 Cash App 的网络中出现了关键节点。而消费者之间的 P2P 转账，则增强了网络中的连接密度。消费者之间的口耳相传带动了 Cash App 的有机增长，根据 2020 年的财报数据，Cash App 每获取一个新用户只需要不到 5 美元。

面向消费者，Square 还推出了 Cash Card，一张可以自由定义卡面的 Visa 借记卡。用这张卡，就可以在任何一台 POS 机刷卡消费 Cash App 内的余额。Square 还向 Cash App 中添加了在 ATM 存取款、消费返现优惠（Cash Boost）、在线投资买卖股票的功能，让它和一张银行卡的功能越来越相近。这些功能让用户更加愿意在 Cash App 中保留余额，而不是经常把它们提取出来——提款操作对于 Square 而言也是额外的成本，同时这些消费金融业务本身也是收入的来源。

用户在 Cash App 会逐渐使用越来越多的功能，而这些功能也进一步带来 Cash App 的各项收入。在 2020 年财报中，Square 公布了 Cash App 用户的生命周期毛利数据，可以看到，用户在使用 Cash App 后的第二年开始，就会成倍的贡献更多的毛利。在 3 年中，单个用户的投资回报超过 6 倍。

经过 5 年的发展，Cash App 的收入已经超过了原有的 Seller 部分的收入，尽管它的毛利率较低，但也贡献了近 45% 的毛利。Square 的两大生态，面向商户和面向消费者，都已经建立起来。

Futureproof

2018 年 1 月，Square 宣布用户可以在 Cash App 进行比特币交易。2020 年 10 月，再次宣布投资 5000 万美元购买 Bitcoin 资产。

本文并不想深入讨论 Bitcoin 自身的利弊。Square 作为一家以支付网络为基础的公司，支持 Bitcoin 的交易，从网络构建的基础上，就如同在 POS 机上多支持一种信用卡。而 2020 年的 Bitcoin 的上涨，则使得 Cash App 具备了桥接新旧世界的枢纽。在 2020 年，Cash App 上的 Bitcoin 交易量已经和 Seller 业务的交易量相当，都达到了 45 亿美元，而 Bitcoin 收入接近公司整体收入的一半。

2021 年，Square 宣布以近 3 亿美元的对价收购由音乐人 Kayne West 创办的音乐流媒体公司 TIDAL。Jack Dorsey 在官方声明中讲到：

It comes down to one simple idea: finding new ways for artists to support their work. New ideas are found at intersections, and we believe there’s a compelling one between music and the economy. I knew TIDAL was something special as soon as I experienced it, and it will continue to be the best home for music, musicians, and culture.
归根结底是一个简单的想法：为艺术家找到支持他们工作的新方法。新的想法往往是在交叉领域找到的，我们相信在音乐和经济之间有一个引人注目的想法。我一体验到 TIDAL 就知道它很特别，它将继续成为音乐、音乐人和文化的最佳家园。

这个交易超出了很多人的想象。某种程度上，这个交易听上去有点如当年的 Cavier 一样「不务正业」。行文至此，我们应该从「网络构建」的角度来理解 Jack Dorsey 的每一步行动。TIDAL 上面的音乐创作者如同虚拟经济中的「商户」，他们以自己的文化影响力，形成了一批新的「关键节点」。同时，内容订阅也天生具有长期黏性高的特点，能够为 Cash App 带来更加忠诚的客户。

如果 TIDAL 的收购真的能发挥作用，那么同在 Dorsey 治下的 Twitter 是否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呢？

在核心业务领域，Square 先后出手投资了 Credit Karma Tax、Verse 等公司。2021 年，Square 宣布已经获得监管机构的批准，正式进入银行业务。

Square 的企业使命是 Economic Empowerment，具体解释如下：

We believe everyone should be able to participate and thrive in the economy – so we’re building easy tools to empower and enrich everyone.
我们相信每个人都应该能够参与经济并在经济中茁壮成长——因此我们正在打造简单的工具，以赋能并增强每个人的能力。

这里所说的工具，无外乎 Seller Network 和 Cash App，但它们真的只是简单的「工具」吗？并非如此，它们是连接入 Square 网络的触手。正如 Chris Dixon 那句著名的 Come for the tool, stay for the network 所讲到的：

The idea is to initially attract users with a single-player tool and then, over time, get them to participate in a network. The tool helps get to initial critical mass. The network creates the long term value for users, and defensibility for the company.
这个想法是最初用一个单人工具吸引用户，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让他们参与到一个网络中。该工具有助于达到最初的临界点。网络为用户创造了长期价值，为公司创造了护城河。

Jack Dorsey，从物流派遣，到 Twitter，再到 Square，一直以来都是一个网络构建者。他擅长识别网络拓扑中的关键节点，并以充满人文艺术气息的设计，巧妙的占领它们。而和 Twitter 不同之处在于，Square 最初起步于单人工具（single-player tool），一个小小的方形读卡器。

Jack Dorsey 和 Square 无疑是充满争议的，但这也让我们对 Twitter + Square 的组合充满期待，似乎这两张网络有一天还会神奇般的融合在一起，再次重设我们对网络构建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