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洛杉矶郊区，看到国内的朋友已经纷纷进入 2020 年，朋友圈里满是对过去十年的致敬和怀念。我突然意识到，2019 连同这个过去的十年对于我也只有最后几个小时了。

人老一点，就会更喜欢回忆。而在所有回忆中，从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的这十年总是最黄金的。很多朋友，特别是身处互联网行业的那些，总是会对过去这个十年表现得更加激动一点。的确，我们很多人不明就里的登上这艘火箭飞船，突飞猛进的以周围人都看不懂又追不上的速度前进了十年。当这艘船开始慢下来的时候，我们晃动着眩晕的头，看看身边的人，仿佛从来都不认识他们。

2010 年的冬天，我一个人从寒冷的康涅狄格飞回北京，为了见识一下北京火热的移动互联网创业。李开复从谷歌离职创业，立起当时的一面旗帜，他创办的创新工场，成为了后来我两任雇主的投资人。由于当时我的背景没法和任何一家互联网公司匹配，在北京住了一周之后，我又回到了美国。我还记得当时挤在二师兄的出租屋里，在楼下的小饭馆吃饭的时候，我点了两份皮蛋。

转年春天，由于当年冰岛火山爆发的余烬阻挡了飞往欧洲的航班。本来要过年之后就去欧洲做项目的我在北京等了一个多月。在这一个多月里，我认识了更多早期移动互联网创业的朋友，并且误打误撞的成为了一个创业团队的联合创始人。今天回头看，那真的不能算是一场创业。投资人和创业者，一个有钱，一个出力，就这么把事情干起来了。我们借用投资人办公室的一个大会议室，就在长安街边上的贡院六号开始干。当时也没有什么真正的经验，但我见识过真正的红利：2011 年的圣诞节下午，我在朋友家打牌，忽然服务器报警当机，一股巨大的流量砸过来。原来是当时我们的一个产品预装在一批销往美国的廉价安卓平板上，美国人拆开礼物激活平板，带来了巨大的激活请求，冲垮了脆弱的服务能力。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相信很多那几年的创业团队都有类似的精力。有一周，我们的广告请求增长了十倍。我沉浸在巨大的成就感中，站在那个挤了十几个人的会议室里，看着建国门桥上蠕动的汽车，心想着有一天让上面的每一个人都看到我的广告。

这种虚妄的成就感完全靠不住。我一周之后就发表了后来不断重复的一句话：如果你不知道它是怎么涨起来的，也就不知道是怎么跌回去的。

在说出这句话大概 5 年之后，差不多在 2016 年，我才逐渐真正理解这句话更多的含义。我开始相信，过去数年行业所享受的增长远非事情的结局，而只是一个幸运的时代和幸运的行业的必经之路。而这条必经之路也如同其它曾经辉煌过的时代和行业一样，有一个自然而然的生命周期。所谓「太阳底下无新事」，就是说事物有它们运转的规律，应该思考这些规律最终引致的终局是什么。

从那一年开始，纯粹互联网的演进基本消失，互联网作为一种单纯的技术要素进入每一个传统行业的价值链。娱乐、零售、金融、医疗、教育，每一个行业都值得被重做一遍，是那几年最耳熟能详的话。但有些人开始冷静下来，回看历史，用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来指导未来的行动。很多当年创业的朋友转变了身份，好一点的带着第一桶金离开原来的公司，有的则回到大公司的体系。我毕业的时候就是在北京亦庄开发区工作，十年之后，我又回到了这个地方，公司从一家美国制造业巨头，变成了中国最大的在线零售公司。有趣的是，两家公司都是纽交所上市企业，从老传统，到新传统，仿佛一个轮回。

这个十年结束的时候，我又回到了一家看起来更「互联网」的公司。但我认为，最终世界上应该不再有「互联网」公司了。人类不需要互联网，就像人类不需要电力一样。今天，当你意识到自己需要「电力」的时候，应该是因为电费欠缴。人类需要的，是文化、娱乐和教育，或许也需要社交以及做生意——所有这些需求已经存在了几千年，这是所有面向消费者企业的第一性原理，这是宝贵的、那些不变的东西。

有一天，当历史学家考量 2010-2019 这十年的企业发展史的时候，应该会用一种更加冷静平和的眼光来理解，这其中种种的高歌猛进绝大部分被浪费了。这种过头的热度在人类历史上并不少见。今年的跨年之行，我在环球影城游览了他们的 Studio Tour，看到了斯皮尔伯格拍摄《大白鲨》和《世界之战》的片场。前者就是一个简陋的池塘，一个机械装置套上了鲨鱼的样子，形成了当年最惊悚的特效，而后者则几乎把一架小型飞机和几辆汽车完全拆了，形成一个坠机的现场。这些现场已经难以在电影中复用，而只能用来作为游客参观的景点。但还有很多片场复现了世界各地、各个时期的场景，数十年来还在不断产出。金钱经由岁月沉淀，最终建造了好莱坞。走在人流如织的日落大道上，每一条街道和每一幢建筑，历史用每个十年，塑造出它们今天的模样。去

历史总会重演，只是有时候会换一个地方发生。

这个十年，就在我们身上发生。